一种研究模式多发论文,研究足迹,找不到真

有些研究人员文章非常多,但被人认为意义不大。而我国很多评价模式鼓励文章多,相对忽视真正重要的追求。平时,这种问题在不同领域都有。最近,一个比较形象的故事浮现。在恐龙领域,一位我国研究人员平时文章也很多,但这样一个被认为是研究恐龙足迹专家的人,却不善于辨认恐龙“真身”。最近他在国际顶尖期刊《自然》号称找到的恐龙在中国有很多新闻报道,不过之后其结果被认为错了,4个月后被迫撤稿。这一假恐龙的乌龙事件,不仅对个人是一个教训,有没有可能也给很多人和机构敲响警钟:不能拼命数论文数量、论文发表的期刊,而不重视内容。

冷僻的古生物学界,杀出了热门的古生物学家邢立达。

年,一篇自媒体文章有这样一段话广为流传:能在SCI上发近百篇论文,连很多搞了五六十年的老教授都做不到……更不可思议的是,在英国《泰晤士高等教育》公布的年中国大陆学校排名里,中国地质大学(北京)升至12位……后来大家一查才发现,原来是因为邢立达博士当年毕业并留校。邢立达就职的中国地质大学官方微博转发了这篇文章。此后,在众多有关邢立达的说法中,一个著名的“梗”便是“一己之力”——以一己之力提高了地大排名。

早在年,读高中的邢立达就创建了中国大陆的第一个恐龙网站,到现在,他已翻译并出版了近百本古生物科普书籍,每年多达数十场的科普讲座与日常社交媒体上数不清的相关科普信息,让他成为大众心中的“恐龙达人”“恐龙猎人”。

活跃在社交媒体上的“嘤嘤怪”邢立达,作为一位网红科学家,他的学术故事与成就,被简化成一些段子或标签,除了有名的“一己之力”,还有“卖房子搞科研”“在琥珀中发现了一个史前动物园”“运气很好的‘人形锦鲤’邢博士”等等。

“他对恐龙科普是有贡献的,推动了大众了解古生物学。”一位古生物学家说,然而,7月22日,他作为第一作者的一篇文章在《自然》发表后4个月被撤稿,让他作为学者的身份被重新探讨和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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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顶刊论文何以成为“众矢之的”

年3月12日,《自然》杂志刊登了一篇题为《来自缅甸白垩纪时期蜂鸟大小的恐龙》的封面文章,第一作者是中国地质大学(北京)副教授邢立达。文章报道了琥珀中包裹的一件不到2厘米的头骨,作者们将头骨鉴定为鸟类,而且是一个全新的物种,命名为“眼齿鸟”。在古生物学界,眼齿鸟不仅是“世界上最小的鸟类”,也是“史上最小的恐龙”。以此为爆点,论文旋即引发大量主流媒体的报道。

但第二天,事情便出现了反转,一篇由6位脊椎动物研究人员撰写的文章刊登在科学新媒体公号“返朴”上,标题为《琥珀中的“史上最小恐龙”,也许是史上最大乌龙》。文章一共列举了10处疑点。根据对这个标本中眼齿鸟牙齿偏多和体型极小、没有鸟类的羽毛等特征的质疑,研究者们认为这个标本更有可能是蜥蜴。

包裹了头骨的琥珀。

3月19日凌晨,这篇质疑以学术评议文章的形式在预印本网站bioRxiv上发表,题目为《眼齿鸟是一只鸟甚至是主龙吗?》所谓主龙,是现代鸟类及鳄类的最近共同祖先及其所有后裔,包括已经灭亡的非鸟恐龙与翼龙;与之相对的概念是鳞龙,这一类型包括蜥蜴、蛇、蚯蚓等。

参与质疑的学者之一、来自中科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的博士后王维向《中国新闻周刊》指出,恐龙和蜥蜴的头骨形态有天壤之别,不需要古生物学家,只需要上过普通动物学课程的本科生都可分辨。在这件琥珀的研究中,恐龙专家把蜥蜴当成恐龙,实在是匪夷所思。

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副所长徐星是业界的学术明星。在《中国科学报》的一篇报道里,徐星对此事评价说,研究人员找到化石首先会有一个基本预判,从自己研究的领域出发,认为可能是鸟类,这并没有错。但“关键是,作者的预设太强……作者甚至从来没有试图想要先去严格地证明这就是鸟类,也没有在蜥蜴的可能性方面做进一步探讨”。据前述报道,该机构所长邓涛指出,由于化石标本的唯一性,常常会寻找一些合作者,而标本的获得者也许未必具有足够的学术水平,学术判断能力不足,就会出现失误。

7月22日晚,这篇引发争议的论文正式撤稿。但多位学者对作者团队在撤稿中的表现有诸多不满。最重要的一点是,作者团队没有直接承认他们的错误之处,而是多次强调新标本的研究发现纠正了这种不准确。撤稿声明写道,尽管眼齿鸟的描述仍然是准确的,但是,作者团队发现的同一产地的保存更完整的一件新标本有了研究进展,这让团队意识到,“眼齿鸟”标本很有可能也属于鳞龙类,而不同于最初的结论。

但实际上,早在年1月22日,即论文确定被《自然》接收后,该研究团队就看到了声明里提到的新标本,且在3月12日论文发表前后已经获得了新标本重要的CT扫描数据,更支持琥珀里是蜥蜴的假设。

方涵是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教授,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古生物学领域做错事很正常,但最重要的一条:知错就改。不能知错不改,甚至将错就错。一个标本放在那儿,怎么认识是一个问题,但如果已经知道不是恐龙了,却还没有采取撤稿等行动,这是不对的。

以包裹了头骨的琥珀为依据用计算机技术逐步还原出的“眼齿鸟”图像。图/《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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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产的古生物学家

年12月初,因发现了琥珀里一段毛茸茸的恐龙尾骨,邢立达的恐龙研究引发了一阵轰动效应。以其发表的论文主题来统计,邢立达的主要研究领域首先是恐龙足迹,其次才是琥珀。

阿根廷拉潘帕国立大学副教授RicardoMelchor是恐龙足迹专家,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这方面邢立达无疑是高产的科学家,这主要是由于其与美国和欧洲的同行进行合作,且发现了中国此前许多未被注意到的脚印。但就他读到的文献来说,邢立达的文章没有哪篇很给人启发。他指出,迄今,邢立达已经发表了篇论文,但是“高引用次数”只有23,并不高。

方涵认为,邢立达对于恐龙足迹的研究很努力,在这个国内少有学者研究的领域,邢立达的贡献算是很显著的,大大推动了这方面的进展,但问题是,低水平的重复研究太多。“如果只是找了足迹,进行简单的形态描述,这是入门级别的,好的脚印研究,要能够反映当时的生物多样性、生物的演化等系统而鲜活的知识。”

邢立达的高产在古生物圈是众所周知的。方涵举例,即便像他这样的教授,积累了这么多年,一年能发五六篇文章,就觉得自己已经很了不起,当然如果加上那些自己参与的文章,可能有十来篇左右。但邢立达在数量上要高得多,以年为例,邢立达发表论文数量有22篇,其中16篇邢都是第一作者或通讯作者。

对此,邢立达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应,恐龙足迹涉及的知识面、技术和分析手段,比起恐龙骨骼学而言,要相对简单。当非常熟悉这个领域之后,科研工作相对程序化,完成描述性的论文周期较短,因此他在这方面的论文数量较多。

方涵说,邢立达拿着材料找国外的学者合作,相当于“买办”的角色,但他很多文章的署名都是第一作者,实际上,他在团队里面有多少贡献,大家是怀疑的。

多位与邢立达有过长期合作的研究者都提到他在研究中的协调角色。邢立达曾经的硕士同学斯科特·皮尔森与邢在年末发表了一篇论文。他回忆说,在加拿大阿尔伯塔大学菲利普·柯里门下研究生毕业后,邢立达回国读博,他则跟随导师继续深造。几年前,邢立达联系了他并给他看了一件奇妙的琥珀标本照片,邀请他加入研究,负责的部分是解释标本里尾巴的骨骼解剖结构,并试图确定它来自哪种恐龙,以及一些常规性的解释。作为第一作者的邢立达,则指挥整个运作。皮尔森认为邢署名第一作者是合适的,因为这是一个全球性的合作,涉及很多沟通工作。

加拿大萨斯喀彻温皇家博物馆无脊椎古生物学馆长瑞安·麦凯勒过去5年里与邢立达合作了17篇论文,在这些文章里邢立达都是第一作者。瑞安·麦凯勒在回复《中国新闻周刊》的邮件中说,邢立达通常是提供化石标本,并且对研究进行设计。他强调,“没有邢的领导和努力,研究就不会出来。”

有学者指出,一般而言,在古生物学中,第一作者应该是完成大部分工作并在提出最重要的结果和论文解释方面发挥最大作用的作者。在邢立达个人主页的5篇代表论文中,这些文章在叙述作者贡献时,作为第一作者的邢立达的工作基本围绕标本提供、项目设计者、领导,有的包括手稿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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